金庸先生就在我枕畔
2018-10-31 18:5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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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先生仙逝了。

感谢中国祖先创造的词汇。仙逝,如神如仙之人,远远离开了人群,超凡脱俗了,逝向仙境了。

这个方式,是小龙女和杨过飘然而去的样子,是袁承志乘槎出海的样子,是张无忌找个幽僻的地方给赵敏天天画眉的好样子。

东坡说:小舟从此去,江海寄余生。这也是东坡先生离开俗尘的样子。

金先生仙逝,我宁愿相信,他扛着自己的笔,好像陶渊明扛着锄头,戴月荷锄归,笑容满面念叨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可我还是满怀悲伤,抑制不住地内心空落落——世界上最有趣的人离我们而去了。他不再回来讲故事,让我们面对漫漫长夜,如何度过?让我们面对匆忙粗糙的人生,情何以堪?让我们身处等级森严的社会,何处得趣?让我们跌进功名利禄泛滥的世界,何以消忧?让我们看着四面八方伸过来要塑我们模样的大手,到哪儿去找个自己的百花谷,养蜜蜂,逗鸟雀,饮风吸露,自己跟自己玩玩左手右手互搏的游戏?

此时此刻,我能理解北宋时代的许多人,当他们知道东坡先生仙逝了,他们的心情也就是我的心情——世界上最有趣的人,为何就不能一直呆在我们中间呢?

我想起了纪伯伦的《先知》,这本奇书的开头写到:“为主所选,为主所爱的穆斯塔法,在奥法里斯城等了十二年,等待着他的船到来,以便回到他出生的岛上去。”

奥法里斯城里的人们,舍不得这个先知离开啊:“你不要急于离开我们!你在我们生命的苍茫暮色中,曾像丽日一样悬挂中天。你的青春华年曾赋予我们美梦联翩。你在我们中间,既非客居,也不是异乡人,而是我们可爱的孩子,我们的灵魂对你情有独钟。不要让我们因渴望见到你的容面而望眼欲穿。”

不知怎的,昨夜在讨赖河边行走,一想起大家传播的金先生逝去的消息,我的耳边便回荡着十年前听过无数遍的朗诵版《先知》。

我想效仿那位名叫美特拉的女预言家,从人群中走出来,问候他,然后说:

“上帝的先知,极致境地的探索者,

一直眺望天际寻觅自己航船的人呀,

你盼望的船已经来了,你的启程已成定局。

你对记忆中的土地和强烈希冀中的故国是多么渴望眷恋!我们的爱是拴不住你的,我们的需要也留不住你。”

真的,我们留不住九十四仙龄的金庸先生,正如我们留不住同样有趣有爱的杨绛先生,木心先生,洛夫先生,余光中先生,陈忠实先生……。几年之间,许多温蔼和暖亲切的脸,变成了令我们迷惘难追的回忆。

这是一个与现代文学告别的时代。这是一个与古典时代遗存惠赐的大师分手的时代。这是一个乘上电子数码快车疾驶前行而不得不与很多亲切的东西揖别的时代。

很多人为减轻我们今天的告别痛苦而率先替我们体验了那些痛苦。比如王国维。

我脑子里放映着《神雕侠侣》结尾处那一段:

 

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这一段我读过很多遍。我知道,我承受不了这个境界里的惆怅。可我还是读了一遍又一遍。今天终于读懂。

今番金庸先生永逝,我想咱们大家作为他的读者,都成了孤零零站在华山月夜的小姑娘郭襄。

我心惆怅。我心悲凉。

我又在想,离别之际的金庸先生,也一定难以割舍这有情有爱的人间,这留下过他创造有趣的武侠世界的人间。年轻时节,他自创《明报》,每天一篇社论,每夜一段武侠,写得兴酣淋漓。四十来岁搁笔,六十来岁忙于港岛回归,八十来岁英伦读博,九十来岁踏上仙路,他的一生无一日不在有趣的忙碌中度过。他不是劳动的机器,而是时时游戏的悟空。耄耋之年的黄老邪跟十来岁的杨过交朋友,看中了“过儿”的一个特点——痴。金庸先生写过的最有趣的人物,都是痴人。金庸先生在性灵文字游戏的痴迷中度过一生,在离别之际,他自己,一定如《先知》中的穆斯塔法一般在念叨:

 

“莫非离别之日正是聚会之时?

我的夕阳西下之时,果真是朝阳东升之时?

他们耕作之时丢下犁杖或者停下榨汁的轮子,我能给他们什么呢?我的心能成为一棵结满果子的树,以便采摘并分给他们吗?

我的愿望能像涌泉,以便斟满他们的杯盏吗?

我是可供上帝之手弹奏的琴,或是可让上帝吹奏的笛子?

我是探索寂静的人,在其中我能发现什么宝藏,并且满怀信心地撒播出去呢?

如果今天就是收获之日,那么,我曾在哪块土地上,又是在哪个被我遗忘的季节里,播下我的种子的呢?

假若那的确是我举灯的时刻,那么,灯里燃烧着的不是我所点燃的火焰。

我将举起我的灯,那灯空空无油,而且很暗。

夜下守护你们的人将为灯添油,也将为你们将之点燃。”

 

我想,很多年,金庸先生在为我们的寂寥之夜写作,他一直为我们的夜灯添油。他让我们在漫漫长夜知趣得乐,他的心正是一棵结满果子的树。他播下了文字的种子。十四部武侠小说还在我的枕边,因此,我连“仙逝”这个词也不愿意动用。

我想说,有《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摆放的人间,有《倚天屠龙记》《飞狐外传》《天龙八部》《侠客行》存在的世界,金庸先生就一定还在。

我想说,郭靖和黄蓉正在瀑布中嬉戏练功,杨过和小龙女刚刚在绝情谷底相会,张无忌和赵敏适时在雪天雪地的山洞中烤狍子肉,段誉正携着王语嫣的手走逍遥步法,阿绣正在给石破天传授与人为善的刀法,令狐冲正在与任盈盈演奏一曲《笑傲江湖》,虚竹同西夏公主刚刚在皇宫里隔着帘子相认……

我想说,洪七公还在给郭靖讲授亢龙有悔那个“悔”字的味道,欧阳锋刚刚经脉逆转,头向下脚朝天,神魂颠倒走下华山去,韦小宝学会了神行百变的步伐,正自得趣,张无忌正好与布成金刚伏魔圈阵法的三位老僧各收劲功,一笑泯恩仇,萧峰刚刚用一套太祖长拳击退了胡搅蛮缠的江湖各路好汉,张无忌正巧练完了九阳神功,在昆仑山绝谷里埋藏了《王难姑毒经》……

我猜,金庸先生一定去了百花谷,与一灯大师,瑛姑,周伯通,一起莳花弄草,招蜂引蝶。

我宁愿相信,金庸先生肯定去桃花岛隐居了,每日与黄岛主谈论南海神尼的掌法。

我更愿意说,金庸先生一定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山洞,跟郭靖和老顽童笑嘻嘻,比比划划,手舞足蹈,正在切磋左右互搏之术。

我坚信,先生在海外某处的仙岛上,早早安排好了三杯两盏淡酒,准备跟漂洋过海的袁承志嗟叹一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世界。

我敢说,今日,金庸先生,正在准备绝妙好词儿,要为段誉和王语嫣主婚,还打算在张无忌和赵敏的大喜日子致辞:愿神雕侠侣,人间仙侣,江湖爱侣,终成眷属……

我喜欢想,金庸先生也许正在纵马疾驰,赶去西藏的雪谷,陪伴孤独的狄云。

我要说,金庸先生今日脱离凡尘,有很多美丽幽静的地方可去——侠客岛,绝情谷,昆仑幽谷,桃花岛,重阳宫,灵鹫山……。他用自己的文字创造了这些悠远神奇的地方。他早已营造好了自己的精神家园。那些地方野花烂漫,蜜蜂飞舞,幽鸟清唱,几个武功绝顶的高人,抛却功名利禄,肩披明月,头顶青天,看山两不厌,赏云悟妙道,掬晨露而饮,仰青天而啸,正自潇洒出尘,无拘无羁……

我坚信,金先生从未离开这个写满他绝妙文字的汉语世界。

他给正在强筋锻骨的少年们传授降龙十八掌中的侠义内涵。

他正要去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阿富汗和叙利亚,携一册《倚天屠龙记》,教那里的人们修习九阳神功、太极拳剑和乾坤大挪移,让他们知道中西互融、内外参用,才能妙合正道、各让一步、互相体谅、和衷共济,走向大同世界的光明之境。

他正要去联合国的讲坛,打开四卷本的《笑傲江湖》或《天龙八部》,向西方东方争争吵吵的人们宣示,所谓正,所谓邪,都是人的执念,都是琐屑狭隘的门派之争。互相看不起,互相蔑视,互相不服,互相不包容,我们就有了正邪之分,黑白之判,东西对立。丰美的世界邪中有正,正中有邪,邪就是正,正就是邪。只要眼睛里不仅仅只有自己,只要多多体验他人的感受,只有站在更高的山上远远眺望,只有效仿大海海纳百川,只有像张无忌一样面对义父杀死蒙古水手的漠然,一时间默默不语,只有像段誉那样心怀善念,脚踩着逍遥步法,壮大自身却不伤一人,只有像虚竹那样秉持一颗童子之心,夹在天山童姥与李秋水之间,用逍遥神功化解她们互相仇视一生的戾气……,人们,也许才能拥有真正的可以开辟一个新世界的绝世武功。

他走到许多正在成长的青年人的寂寥之夜,送给他们一册《侠客行》,让他们在学习知识的道路上,不愚妄,不死记硬背,不迷于表面,不排斥新知,面向事实本身,破除文字障碍,尊重我们眼睛看见的真相。

他走到那些两情相悦的男女中间,把杨过与小龙女正在舞蹈的双剑合璧指给他们看,让他们看见武功的真正威力,就在于人与人的相知相悦,情意相通,柔美潇洒,却从不以伤人为念。

我看见韦小宝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终于过起了安分守己的日子。

我看见谢逊,岳不群,任我行,左冷禅,金轮法王,欧阳峰,裘千仞,鸠摩智,萧远山,都盘腿坐在地上,低头不语,思索着金庸先生用儒释道的原理写出的一段一段功法,各自运气,打通了奇经八脉,丹田那儿聚集着一汪澄澈的清泉,表情柔和,慈眉善目,悟到了武功和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看见洪七公,张无忌,杨过,萧峰,郭靖,狄云,黄药师,王重阳,丘处机,一灯和尚,独孤求败,轻歌缓步,扬眉长啸,共邀金庸先生,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看万家灯火,千变世态。

我看见周伯通把一柄柄镔铁刀双刃剑舞得花团锦簇,天真烂漫,野芳发而山歌起,笑语喧而爷孙欢,渐渐地,他手中的刀枪剑戟全化成汩汩的溪水,人们手中的十八般兵器,全都化冰铁为温水,柔绵曲折,清澈见底,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

我知道金先生要仙逝了。我知道金庸先生永远在。那些枕畔奇书永远在。那些人间乐趣永远在。那些深切的体验,丰富的经历,百态的性格,多味的人生,好看的武功,永远在。这些文字创造的可爱的东西,让我们不执拗,不僵化,摒弃残忍,化解仇恨,体谅他人,欣赏多姿多彩的人生,以侠为友,以义为重,以道为器,以气驭神,解趣识机,要做个有情有义、爱说爱笑、爱花爱草、心地一片空明的游戏赤子。

做个自由人,像令狐冲。

做个忠厚人,像郭靖。

做个潇洒人,像杨过。

做个痴情人,像段誉。

做个老好人,像张无忌。

不学周芷若,学赵敏。不效李莫愁,效黄蓉。远离梅超风,神追小龙女。

金先生真的仙逝了,可人间,因为他而变得更有趣味了:人间有了降龙十八掌的传说,人间有了弹指神通的灵巧,人间有了空明拳的童心,人间有了九阳神功的浩然正气,人间有了百花错拳的惆怅,人间还有了对七伤拳的警惕,对葵花宝典的反思,对君子剑的透视,对阴幻指的防备。为什么?因为我们读到了金庸先生小说中对童心的赞美,对痴情的讴歌,对名利的蔑视,对专权的讥讽,对僵化思维的调侃,对执迷不悟的规劝,对纷繁复杂的世界的武功象征。

是的,有了这些成年人的童话相伴,有了这些妙趣横生的武功招式赖以想象,有了这些情节纷繁曲折的江湖传奇解闷,有了这群千奇百怪个性鲜明的侠客英雄供我欣赏,我们就永远与金庸先生在一起。

创造了这样好玩的童话,金先生,永在人间,长栖仙界。

金庸先生也许会离开此处,但他离去之际,他的心境,一定与先知穆斯塔法一样,他所有的著作都在安慰我们:“莫非离别之日,正是聚会之时?”

 

“此刻,他的心境豁然开朗,欢悦之情远远地飞越大海。他闭上双眼,在灵魂的静殿中祈祷。

我不能再久留了。

呼唤万物前往的大海在召唤我,我必须扬帆起航了。

虽然我夜下的归思仍灼热似火,可如果再待下去,却要凝固、结晶、模化了。

我多么希望能够带走这里的一切,又有什么办法呢?

唇和舌是声音的双翅,而声音飞走时却不能带着双翅,只能独自去寻道。

如同鹰不能带着巢,只能独自飞过太阳。

看哪,我现在准备起航了。我的渴望风帆已经全部展开,正等待着风的到来。

我只求在这静静的空气中吸上一口气,只要向这里的一切投上亲切的一瞥,之后,我便加入你们的行列,成为一名水手。

还有你呀,宽阔的大海,不眠的母亲,

只有在你的胸膛里,江河和溪流才能找到平安和自由。”

(纪伯伦《先知》序篇)

 

我相信大海,江河,溪流,山川,一切生气勃勃的地方,一切有着人间趣味的地方,都行走着一位金庸先生。最好的地方都属于他。正如最美的故事,他都给了我们。

你已经如涌泉,盛满了我们的杯盏。

你就是上帝吹奏的笛子,也就是上帝之手弹奏的琴。

可是,可是修为不足的我,还是要像纪伯伦那样呼唤啊——

“你不要急于离开我们!

你在我们生命的苍茫暮色中,曾像丽日一样悬挂中天。

你的青春华年曾赋予我们美梦联翩。

你在我们中间,既非客居,也不是异乡人,而是我们可爱的孩子,我们的灵魂对你情有独钟。

不要让我们因渴望见到你的容面而望眼欲穿。”

好了,还是让我捧起这些天忽然又一次捧起的《神雕侠侣》。唯其如此,金先生常在。

 

真的

我学会了九阳神功

不管多么厚的一本书

都翻得动

 

我折枝为剑

打败了牵着我走的冬烘

 

我摘花为矢

投向麻木一击就中

 

我用左手征服了右手的顽固

用右手击溃了左手的僵硬

 

所有的穴道

被快乐打通

 

我气沉丹田

趣味如花长出了翅膀

纷纷

扑进我的瞳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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